這家開了四十年的咖啡店魅力何在?專欄
我意外推開那扇從小到大都沒推開過的店門,暗暗的落地窗上印著有點褪色大大的"咖啡 飲料 簡餐",這種不合時宜的門面風格,在到處都是咖啡館的臺北,難免被人認為帶著一點曖昧的氣息。
木門一推,昏黃的燈光,室內擺設稍微凌亂,現(xiàn)在看來很復古的高椅背情人椅,之所以氣氛特異,就在我進門的那一刻,所有的客人同時轉頭盯著我打量,我嚇了一跳,不干示弱也瞪回去,沒有一個年輕人,都是中老年。
頭發(fā)已經半禿斑白,白襯衫西裝褲的老板一句「坐!」連"請"都沒有,就低下頭繼續(xù)煮他的璀,古舊雕花的木頭吧臺,臺上擺幾個虹吸壺,正點著酒精燈煮咖啡,吧臺另側還有臺青色的投幣式電話,吧臺內瓦斯爐還燒著一壺開水,用老式圓滾滾的那種大茶壺。
「少年仔,你要喝啥?」我回過神來,問有沒有吃的,老板忽然抬起頭,臉上標準臺式溫良恭儉讓的笑容中帶著殺意,說「你第一次來不試試咖啡?」我心中只能默默的呵呵答應。
這間店在我家附近,卻從來沒進去過。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臺灣還有這種原生態(tài)日式老派的咖啡店,之所以原生態(tài),是因為這兩年在到處都是老房子的臺南,開了幾間刻意復古走昭和風格的咖啡店,引起一陣懷舊風潮,而這些老店,卻是從幾十年前起就是那個樣子,不管裝修,或是咖啡的香味,都凝結在幾十年前,變的只有老板逐漸變白的頭發(fā),與窗外的風景。
這樣的老咖啡店在現(xiàn)在一片第三波精品咖啡風潮,或著是流行的loft裝修、日式小清新風中顯得格格不入,一店子不合時宜 。
"昭和風"老咖啡店,其實在臺灣還真不少,這些店在地開了幾十年,很多都是夫妻店,姐妹店,奇怪就是沒有兄弟店或合伙開店,老板大多在年輕時受了日式咖啡及日本師傅的影響,一輩子就專注烘那幾款豆,做那幾種咖啡。
你在店里看不到義式咖啡機,倒是有很多玻璃瓶瓶罐罐,光線反射在瓶蓋上,讓原木吧臺閃耀得綺麗。這些老板都不用現(xiàn)代的咖啡器械,甚至不做手沖咖啡,就算再多客人,還是慢慢等吧臺里那幾個虹吸壺煮咖啡。
現(xiàn)在很多年輕人想開咖啡店,無非是開咖啡店好像很浪漫,只要做做飲料,跟客人聊聊天就可以,可是這些老咖啡店的老板,最早會想開店,都是為了生活,而開店幾十年,一定會遇到各種因素差點開不下去的窘境,最后他們還是硬著頭皮撐下去,理由也很簡單:只會煮咖啡不會做別的。
我到高雄必去的老咖啡店是老城鹽埕區(qū)巷子里的小堤咖啡,這里就如同NHK晨間劇里喫茶店那樣的氛圍。老客人都叫老板”二姐”,后來我問二姐”小堤”這個名字怎么來的,她說她受日本教育的媽媽覺得”小堤”的日語發(fā)音比較好聽。
剛好有慕名而來的年輕客人,二姐一邊問好不好喝,又拿了一堆餅干配咖啡
記得第一次走進小堤店里接近中午,冒冒失失得走了進去,二姐見我就開口,你是要吃飯還喝咖啡,我愣了一下,問什么飯,「啊就隔壁排骨飯啊!」最后,我在這間充滿咖啡香的日式咖啡店吧臺前,吃了臺式排骨盒飯。
二姐又問了,要喝什么咖啡?熱的還冷的?濃的還薄的?在這終年皆夏的高雄,愛喝什么飲料直接分冷熱,很能理解,可是咖啡依客人口味喜好,直接分淺厚…對于習慣于用各種專有風味輪名詞描述各種咖啡口味的人來說,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,在心里唯一能自己解釋給自己聽的說法大慨就是高雄人直爽吧!
更意外的是,當坐定,二姐奉上了一杯水,還有剛從冰柜取出,卷得跟蛋卷一樣的白色冰毛巾,這著實讓我恍惚了一下,我已經多久沒遇見過這種會奉上臺式日語稱為”喔西摸里”冰毛巾的日式禮儀了,而且還不是一次性的那種。
現(xiàn)在已經沒有送客人火柴盒點煙的咖啡店了,這些火柴盒拿完就沒有
旁邊的客人自來熟「少年仔,第一次來就知道坐吧臺,內行喔」我又注意到皮革坐墊,圓型的吧臺椅,金屬的弧型底座,是有名的北歐設計郁金香椅,當然是當年拿圖來山寨的,「用了40年了,質量不錯」二姐說。
二姐很健談,幾乎要把這間店的前世今生講給我這位第一次來的客人,隨口就講出了這港邊街道的一段歷史,只有當她站到臺前,點火煮咖啡的那一刻,整個人都變了,表情專注著,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火及水的變化,散發(fā)的氣場,讓人不敢打擾她一句。
中午店里的客人三三兩兩,來了兩三波,大多是中老年,大多都要了咖啡及外賣盒飯這種奇異搭配,大多有一句沒一句在聊,大多講一些低俗搞笑的笑話哄堂大笑,偶爾還有幾位路過走進來串門的熟客,打招呼聊個兩三句又走了。
你在這就別低頭滑手機了,跟坐你旁邊的大叔聊聊天才是,這氣氛,參雜了咖啡香,日式職人味,以及南方港邊老街特有的市井熱情。
現(xiàn)在只能到室外抽煙,少了老咖啡店那種咖啡香混煙臭的特有氣息
吧臺上還擺著一臺老式手搖,酒精燈供熱的烘豆機,不過二姐已經很久不自己烘豆了,那臺烘豆機僅僅只是擺在那里,都散發(fā)這間店的醍醐味;二姐重人情,小堤咖啡用的豆子,共五支來調配,近四十年來,供應商從上一代老板,到老板的兒子接手,從來沒換過,就連送煤氣筒的店,都換了三個老板,還是同一家。
我指著吧臺里一個牌子”早上11點前免費早餐”,一杯咖啡就100元,還附早餐,這樣還賺多少?二姐揮揮手「有賺就好了啦!大家開心就好了啦!」
老咖啡店的老板,從年輕就守著這間店,往來皆熟客老朋友,與其說是咖啡店不如說已經變社區(qū)活動中心,誰今天有來沒人,早到或晚到,大家一清二楚,來這里不只是喝咖啡,也是在感受人與人之間的溫度,即使老板偶爾有了關店退休的念頭,也會被人情這種羈絆所打消
你如果喜歡一杯咖啡的好味道,那一定不只在咖啡杯里的黑色液體。如果你愛上一家咖啡館,除了它好喝的咖啡,還有另一部份原因是你肯定了這家咖啡館的某一種生活價值,老板所涵養(yǎng)的嗜好以及品味。
吧臺上唯一比較新的玩意是黃色小鴨,前幾年小鴨到港邊展出時客人送的
可惜現(xiàn)在絕大多數(shù)想開咖啡店的人,沒有破斧沉舟的創(chuàng)業(yè)決心,沒不斷追求進步的意志力,以上兩者都沒有,連店及老板也沒有吸引人的獨特個性。經常看到許多小咖啡店,門面玻璃上貼著”正常十點開,睡過頭十一點,心情不好不開”,盡管是輕松俏皮話,可我并不覺得這種態(tài)度能把店開下去。
很多人忘了"店"畢竟是用來做生意,不是讓你用來逃避現(xiàn)實生活的方式,我不只是跟你談夢想,談的是很實際的賺錢事,否則你開間咖啡沙龍免費請朋友來天天聊詩歌與遠方得了
我有個朋友在重慶大學邊上開了十幾年的咖啡店,有回去找他,在沙坪壩街上邊走邊聊,忽然迎面而來一女同學,攔住他問是不是某某咖啡店的老板?女同學說幾年前學校排戲,咖啡店贊助過他們,表示非常感謝。
每當我回想起這件事,總覺得大慨是開咖啡店,或著任何店都一樣,你能開一間店開一開幾十年,不僅會成為該行業(yè)的名人,連帶得,能夠成為當?shù)睾脦状说墓餐貞?,你的個性能影響一代代的人,大慨是開店者最大的回報。
甚至,專注在某個領域夠長久,在不動的位置,看盡人世間的流動與變幻莫測,肯定能明白很多人生道理。
云林斗六的吾愛吾家咖啡館也是一間老派的昭和風咖啡店,一般臺灣人對云林的認知都是鄉(xiāng)下農業(yè)縣,很土的地方,你說快四十年前,咖啡及咖啡店還被貼上”上流”符號,還沒有普及的時代,在這種小鎮(zhèn)上開間咖啡店,可想而知,當年老板莊先生回鄉(xiāng)開店初期,有多困難了。
莊老板酷愛古典音樂,柜里都名盤
開店三十幾年,莊老板最喜歡觀察各種故事,故事之所以是”觀察”來的,店開了那么久,很多故事不僅是”聽”來,更多是從進進出出的客人中”看”出來。我請莊老板分享透露幾個印象深刻的故事,「嘿嘿嘿,專業(yè)的咖啡店老板,聽到的故事只到耳朵里就結束了」
莊老板說得輕松,我到此時才知,老咖啡店里老客人愛坐吧臺,那不只是愛跟老板閑扯那么簡單,客人身份各式各樣,那要有多少情感與信任才會讓他們坐在你面前,有一句沒一句講些不著邊際的話給你聽。
在鄉(xiāng)下小鎮(zhèn)開店畢竟不像大都市,客人形形色色又更草根一些;莊老板坐在窗戶前的皮制大沙發(fā)上跟我聊天,說以前很多流氓大哥都愛到他店里”談”事情。臺灣眾所皆知,云林是黑道的故鄉(xiāng),一大特產就是向外地輸出”兄弟”,這些兄弟上闖臺北下蕩高雄,開出了一片天,也學會了都市的腔調─喝咖啡,回到鄉(xiāng)下老家后,想喝咖啡只能到他的店,要找比較體面的地方”談”事情也只能到他的店,幸好這些大哥們,在外雖然剽悍,進到店里都很尊重老板,乖乖聽老板的話;每次談事情,如果談到激動處,兩邊聲音越來越大聲,熱愛古典音樂的莊老板,就會故意把音響越開越大聲,大哥們就知道了「頭家,別緊張啦!在這不會鬧事啦!」
小莊老板從小耳濡目染,沖起咖啡已經通過老客人的嚴酷考驗
莊老板每聊一段時間,就要跑出店外旗樓下看咖啡豆烘得如何,它的設備倒也簡單,一臺簡單功能的烘焙機,架在自己改裝過的老桌臺上,這臺機器也用了快二十年了他時不時拿吹風機往爐里吹,機器不斷冒出白煙,香氣瀰漫了整條街道,莊老板邊烘邊跟兒子討論烘豆方式,比我略小的小莊老板,前幾年也決定留在這個鄉(xiāng)下小鎮(zhèn)繼承家里的咖啡店。
郭臺銘五年前曾經批評臺灣年輕人「都不想創(chuàng)業(yè),只想開咖啡店」引起熱烈的討論,他說對了一半,開咖啡店也是一種創(chuàng)業(yè),有間小小咖啡店是很多人的夢想,但你是否看到一間咖啡店成功背后,那些超乎想象的辛苦與努力,比你幫別人打工還辛苦,更甚者,看著身旁朋友過上似乎多彩多姿的日子時,你是否戰(zhàn)勝得了那種日復一日,一直在重復同一件事的孤寂感。
數(shù)十年如一日的裝修
店里放音樂,蔡琴的歌,80年代歐美流行金曲,古典樂曲等幾種風格輪著放,我坐在吧臺前,轉頭看見莊老板坐在沙發(fā)上看報紙,看著看著,慢慢睡著了;窗外人來人往,車從左邊來,往右邊去;從右邊來,往左邊去,街對面空地被圍起來,是一待建項目,在這吧臺一站幾十年,抬頭望見小鎮(zhèn)上物換星移,人事變遷,那是一道人生的風景框,即使這些店已現(xiàn)今的審美已經是暮暮垂矣,但也變成這街坊中不可或缺卻的一道生活景色。
與其說是老板在顧店,不如說老店在照顧著店主的余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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